查看原文
其他

北青深一度李晶晶:抵达震区现场,你始终想和那里的人产生联结 | 记者在震区

深度营 深度训练营 2023-04-02

达震区现场,你始终想和那里的人产生联结

2022年6月25日,公众号“看客inSight”的推送《女式内衣流水线上,打工男孩的无欲青春》引发网友关注。有人感叹“少有人将目光投向流水线上的工人”,也有人说“这篇文章反驳了读书无用论”,有人在文章中看到了过去的自己,而更多人透过作者的镜头和文字,看到小镇内衣厂的青年们真实的生存状况。这篇文章首发于2017年,标题是《汕头内衣厂里的打工男孩》作者陈劲大学学习新闻专业,毕业后选择成为一名自由报道摄影师。他将镜头和文字对准小镇青年的生活与情感,作品普遍关注当下中国年轻人的生存和流动状况。

北京时间2023年2月6日9时17分,土耳其发生7.8级地震,中国记者前往一线震区跟进报道,产出一篇篇优秀的报道。在寒冷、余震和冲突中,记者们及时地记录土耳其地震受灾情况,详实地呈现灾区救援过程,直面灾难与伤痛,撰写历史的初稿。

「深度训练营」对话了部分参与此次土耳其地震报道的记者,了解他们在震区的见闻,还原报道产生的过程,在与一线记者的对话中重新抵达现场,追寻新闻的深度,感受人文关怀。
土耳其地震发生之后,北青深一度的记者李晶晶第一时间去往了现场,以“震区手记”的形式发布了两篇灾难报道,分别是《目击哈塔伊救援:一次次“疑似生命迹象”落空之后 | 震区手记》《告别破碎之城安塔基亚 | 震区手记》。深度营采访了记者李晶晶,听她讲述在震区一线的经历,以及在灾难现场写作的体会和建议。
以下内容整理自李晶晶口述:

2月6号地震发生,2月7号国内的蓝天救援队第一批队员准备去土耳其,所以领导就说要不要跟着过去。我当时正好没有其他选题,护照也没过期,就跟着去了。

赶往机场的过程闹了个乌龙。蓝天救援队是从广州出发,我和另外一名记者同事在北京,所以我们要先在广州汇合,再直飞伊斯坦布尔。那天下午大概五点半,编辑通知我要赶快出发,去赶北京大兴机场七点半的飞机。我只用了15分钟收拾行李,让打车师傅一路狂奔,到了机场,一些工作人员也拉着我使劲跑,结果还是没赶上飞机。

我当时特别难过。另一位记者过了大概十分钟到了,我们两个怎么也赶不上飞机了,只能干坐在机场里,大概过了将近两个小时,一直在想要怎么办。第二天也一直在考虑。

后来我买了2月9号下午六点钟的飞机去伊斯坦布尔,就我一个人,另一名记者出于一些原因最后没有去。我当时做的最坏的打算,是2月11号跟着蓝天救援队的第二批队员过去,但考虑到报道这种大型的突发灾难,时效性很重要,11号已经比较晚了,所以我最终选择了自己提前行动,希望能在路上遇到其他救援队伍。

结果真让我碰上了。我在首都机场碰到了平澜公益基金会的救援队伍,这也是我第一篇报道中描写过的救援队伍。我还遇见了两位同行,我们三个都是没有做特别的提前准备,就来到了机场。

飞机大概飞了20个小时,在当地时间2月11日下午,我抵达了土耳其震中附近的加济安泰普机场。之后,我坐着政府安排的大巴到了哈塔伊体育场,那里是中国国家救援队的驻地。空地上支起了一些帐篷,救援队员、记者和翻译们晚上会睡在那里。

雪山下的中国救援队驻地

当天晚上我是去蹭了凤凰卫视的车睡觉。那天晚上特别冷,因为要省下第二天的油,车里不能一直开着空调,我中途被冻醒了好几次。第二天醒来之后,我问了一些睡在驻地帐篷里的人,他们都说自己被冻醒过。放在帐篷外的靴子上挂着特别厚的一层霜,远处能看到雪山。这些细节,我写在了我的第一篇报道中。

2月11号早晨,我跟着平澜公益的救援队一起去了救援现场,他们主要负责主城区中两栋坍塌居民楼的搜救。

那个时候已经是震后的第五天了,还幸存的人其实很少了。我到现场的时候,心里也已经有一定的预期。八个人的救援队挖两栋楼,一共挖出了13具遗体,沿街摆了一排。我当时还是觉得非常震撼的,因为站在废墟里,你能闻见那种腐烂的味道。挖掘机挖着挖着,如果腐烂的味道越来越浓,那就证明有可能是有尸体出现了。现场的生命探测仪很稀缺,有时候救援队员只能把自己的口罩摘下来,靠自己的鼻子去闻遗体的具体位置在哪里。

我看到遗体的时候,没有觉得很害怕。因为它们大多混着石灰水泥,你看不到什么血色,都是灰扑扑的,好像和被埋在下面的玩偶、家具没有什么区别。那个时候我会觉得,人和自然比起来,实在是太渺小了。只有遇难者的家人在旁边的时候,你才会意识到你面前是一个完完整整存在过的人。

家人们会哭得撕心裂肺,他们还要忍着悲痛,用笔在裹尸袋上写下遇难者的名字,作为一个辨认的标签。这就是遗体最后确认的过程。

人们在路边辨认遗体

在跟着救援队一起在救援现场的前几天,作为记者,其实开展不了太多工作。你可以想象,每一天救援队都在重复相似的救援工作,而且不太能救出来幸存者。那里的人基本都说土耳其语,你和他们的交流非常依赖翻译。所以,我更多地会通过眼睛去观察。

我顺着救援点的那条街区走到安置点,走到白色帐篷里去,看看大家的状态。我看到那些失去亲人的人,被包扎的人。我看到大家正在吃饭,看到楼房倒塌,看到家里的窗帘都飘出来。我带了一个相机,拍下来当地的情况。大多数人希望我能把当地的声音传递出去,这样也许会让他们得到更多救援的力量和物资。

跟着救援队,我完成了我的第一篇稿件,通过救援去写现场,通过救援去写地震到底带给了当地居民什么样的伤害。

我的经验是,在境外采访,特别是采访突发事件,首先可以跟紧救援的队伍,先保证自己的安全。然后,从救援队那里,你可以获得很多有效的信息。同时,你也要尽可能多地和别人聊天,即使语言不通,你也不要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,在保证自己安全的情况下,多去其他地方转一转,看一下当地人的状态。

写完第一篇有关于救援的稿件,构思第二篇的时候其实比较困难。主要还是语言不通的问题,即使有翻译,采访也比较难进行。你可以想象一下,你和另外一个人聊天的时候,中间还夹着一个人。事实性的话比较容易理解,但是感受类的想法翻译可能翻不出来。这和你在国内采访一个当地居民,存在着很大的区别。

当时和我的编辑沟通,建议了一个保底的选题,就是去采访地震现场的翻译们,他们看见了什么,听见了什么,心理有没有受到创伤。他们有些是会中文的土耳其人,也有在土耳其定居的中国人。这样比较好采访。

但我觉得,我都已经来到现场了,如果不能了解当地人的生活和心境,我总觉得差点意思。去现场就要有去现场的意义,想做一些后方没办法做到的事情。所以我想,我还是必须去和当地人进行一个深入的接触。

我找了两个家庭。其中一个是土耳其家庭,他们家有一个人和我们的翻译比较熟,一直跟中国救援队说自己的姐姐还没有被挖出来,希望我们能帮帮他。我就去到了他家里,做了一个比较深入的采访。

后来,我们还去了一个叙利亚家庭。其实我当时最想采访的是土耳其震区中的叙利亚难民,他们是如何来到土耳其,在这次地震中他们如何又一次失去了自己的家园。在这次地震中,你会发现叙利亚基本上是处于一个失语的状态。比起土耳其,叙利亚更不安全。因为当地政府的一些原因,很多物资也没办法送到那边。

我了解到那户叙利亚家庭在这场灾难中失去了25个家人。因为土耳其东南部的家族人数都很多,基本上都在100个人以上,我在现场就会觉得很震撼,因为一问他们家里有没有伤亡之类的,他们会告诉你,死了20多个人,30多个人。

采访的叙利亚家庭

那户叙利亚家庭的住处里全都是人,男人睡一间,女人睡一间,鞋都堆在楼梯口,把楼梯都占满了。家里的舅舅脑袋被砸伤了,眼球全是充血的。我就深切地感受到,地震虽然过去了,很多人也转移到了城市里,但是你通过他们的身体,就能看到苦难带给他们的印记。

因为语言的阻碍,采访获取的有效信息是有限的。有一个比较遗憾的点,我们采访的主人公一个要搬家、一个要去参加葬礼,他们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接受采访。我们最终没有完全看到他们是怎么离开的。当时中国救援队也准备撤了,我们必须要在2月19日乘飞机离开。所以我想采访也只能到这里结束了。

到了现场,还是想做一些有现场感的故事,去做一些能和当地人产生连接的报道。对于现场感的书写,我自己也在修炼。我觉得一个比较好的方法是调动自己的五官。你在现场,先是用眼睛去看到,再去闻、去听。如果是现场描写,就可以运用到自己的五官,包括触觉,这样就能够把现场感还原出来。

满目疮痍的城区

在现场我还拍了很多照片。但因为我不是专业的摄影记者,我只能尽量多地去拍。家人们的痛哭也好,救援队身上全是灰地钻到一个特别小的地方也好,只要能呈现出地震中的残酷和温暖,或者是救援人员的无力感,只要画面能传达出一种情绪,你都可以去拍。

我在拍之前没有什么预设,只是看到这个场景里元素比较多,比如有土耳其的国旗,有身上脏兮兮的小孩拿着一个锅,或是救灾的物资上写了很特殊的东西,我都会记录下来。“记录下来”能将真实的信息传达出去,所以只要画面里的人不反对你,你征得他同意,就是可以发布的。

在现场往往会遇到非常多的事情和细节,如何选择呢?我自己的方法是:我会想一下,如果要对朋友去叙述这一天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情,我会说什么。这件事可能就是你最能抓住的,并且对于现场来说最特殊的事。至于怎么描写得更细,我觉得怎么去描写得更细,你看的稿子多、看的书多,当地的资料看得多,就会有帮助。

《告别破碎之城安塔基亚 | 震区手记》中,我保留了震后小偷的细节。我至今还记得李海鹏记者那篇《灾后北川残酷一面》,里面写到,“这里有好事发生,也有坏事发生”。你去记录地震,不能只去看救出来了什么人、救援队有多么辛苦。在震区,也存在着偷东西的人,真实的情况就是这样。你如果置身于那个环境,会天天听到类似的新闻。在这种情况下,我会担心自己的安全,想要赶快逃离这个地方,这也是当地人心态的一种折射和体现。所以我就保留了这个观点。

为了更好地报道灾难现场,提前了解这个地方是很必要的。去震区前了解的信息关乎于你要写什么。有的媒体写个体故事,有的写文化、写财经、写政治,或是写当地居民。要了解当地居民生活,你尽量还要知道他之前遭遇过什么。比如像叙利亚人,他们是经过什么样的战争,然后作为难民来到土耳其。知道这种历史,你在现场就能问得更详细。这一点也是我这次震区采访比较遗憾的地方,自己在到达之前,没有对当地的政治、历史、经济之类有更多地了解。所以提醒大家,去一个你不熟悉的地方采访,一定要对这个地点有非常充分的了解。经济、历史、政治方面都要多做一些功课,也可以让后方帮你去准备一些资料。这样不光你在采访的时候,可以延伸出更多的问题,在写稿子的时候也用得到。

Q:去到震区现场,事先可以做些什么准备?

A:如果你要去很艰苦的震区,尽量把所有的装备都准备齐,比如手电、帐篷、睡袋以及防潮垫。带的衣服要因地制宜,土耳其东南部这边晚上昼夜温差比较大,就要带厚一点的衣物。去到国外,你不可能跟当地的人挤在一起,因为语言不通没办法去交流,救援队也没有多余的物资给你,你提前要做好自己可能露宿的准备。还要穿一双特别结实的防水防滑的鞋,如果不够硬不够厚,走在废墟里你的鞋就容易被钢筋刺穿。

带好需要的文件,护照、信用卡和驾照等。如果是境外采访,尽量地去办一个临时采访的记者证。你可以提交你单位的介绍信、你个人的身份、照片和护照,大使馆会帮你办。万一你在境外地区路上被人拦下来,拿出记者证可以证明自己的身份。

到境外采访,带个翻译机有备无患,或者在手机里装个谷歌翻译。谷歌地图在国外会比其他地图软件要好用。如果有条件可以带个卫星电话,因为震区断电也不太有网。

Q:如何接近和采访逝者的家属?

A:我觉得首先要真诚,其实没有什么技巧可言。很多记者一开始都会面临这个情况,但这是你的工作,你把自己当成一个记录者的角色,就会克服一部分与别人交流的障碍。

你可能会遇到两种情况,一是被拒绝,即使被拒绝,也不要觉得自己是一个不近人情的人。二是愿意接受采访,那这时候,你首先应该尽到一个倾听者的本能,可以给TA递纸巾,拥抱TA,或者讲一些自己的经历。有一些采访对象会觉得倾诉是一种疗愈,TA不会太有戒备心,也不会觉得你的问题特别冒犯。这就是你合适的采访对象。

Q:面对残酷的灾难场面,如何调整作为记者的心态?

A:一般记者身上并没有特别大的心理创伤,一是因为你有完成工作的压力,你既然已经去到当地,你总希望自己要记录些什么。二是,遗体并不可怕。我当时的心理会和救援队的有一些像,救援队是看多了,他会觉得这就是作业,我们所做的一切,是在进行现场作业,要尽量保持遗体的完整性,让家人不至于看到特别残破的遗体。

去到现场,还是把自己放在一个记录者的位置上,可能心理创伤就不会那么严重。

有时候我也会因为帮助不到别人,感到崩溃,但这个需要自己去慢慢调节。你其实没有过多的时间去回想这些事情,随着时间,那种痛苦就会慢慢消散。如果是第一次去到这种现场,或者共情能力太强的人,我建议去做一些心理干预可能会比较好。

Q:写稿前有预设的主题和呈现形式吗?

A:我对两篇手记都没有提前的构思和预设。因为我觉得去现场就要有去现场的意义,我尽量还是想要去做一些能和当地人产生连接的报道。我也是在现场等待,但我想说的是,一开始就去跟着救援队,会更好打开局面。

后来两篇成稿,都是以“震区手记”的形式呈现的。其中一个原因是编辑觉得语言不通,无法获取更多的资料。但我作为记者的个人感受、所体验的东西也可以是新闻的来源之一。

手记相比特稿要好写一些。手记是比较偏重于个人的经历和个性化的感受,但是特稿会把一个场面拉得特别大。特稿需要你在还没到达现场之前,你就要预想到会发生什么、自己需要获取到什么细节,需要去准备哪些材料。

*文中图片由受访记者提供


-END-

系列统筹 | 刘淑欣

作者 | 安然然 刘欣余 程丹妮 张天爱编辑 | 梁   栋 屠杭莹 吕宜函值班编辑 | 刘柏轩

运营总监丨胡世鑫

 推荐阅读 
[1]废墟之中,照片之外丨记者在震区
[2]封面新闻杨峰:在土叙地震的生死瞬间中,希望落空是常态 | 记者在震区
[3]废墟、寒潮、枪声与希望,记者眼中的土耳其强震

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

文章有问题?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