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青深一度李晶晶:抵达震区现场,你始终想和那里的人产生联结 | 记者在震区
北京时间2023年2月6日9时17分,土耳其发生7.8级地震,中国记者前往一线震区跟进报道,产出一篇篇优秀的报道。在寒冷、余震和冲突中,记者们及时地记录土耳其地震受灾情况,详实地呈现灾区救援过程,直面灾难与伤痛,撰写历史的初稿。
赶往机场的过程闹了个乌龙。蓝天救援队是从广州出发,我和另外一名记者同事在北京,所以我们要先在广州汇合,再直飞伊斯坦布尔。那天下午大概五点半,编辑通知我要赶快出发,去赶北京大兴机场七点半的飞机。我只用了15分钟收拾行李,让打车师傅一路狂奔,到了机场,一些工作人员也拉着我使劲跑,结果还是没赶上飞机。
后来我买了2月9号下午六点钟的飞机去伊斯坦布尔,就我一个人,另一名记者出于一些原因最后没有去。我当时做的最坏的打算,是2月11号跟着蓝天救援队的第二批队员过去,但考虑到报道这种大型的突发灾难,时效性很重要,11号已经比较晚了,所以我最终选择了自己提前行动,希望能在路上遇到其他救援队伍。
飞机大概飞了20个小时,在当地时间2月11日下午,我抵达了土耳其震中附近的加济安泰普机场。之后,我坐着政府安排的大巴到了哈塔伊体育场,那里是中国国家救援队的驻地。空地上支起了一些帐篷,救援队员、记者和翻译们晚上会睡在那里。
雪山下的中国救援队驻地
当天晚上我是去蹭了凤凰卫视的车睡觉。那天晚上特别冷,因为要省下第二天的油,车里不能一直开着空调,我中途被冻醒了好几次。第二天醒来之后,我问了一些睡在驻地帐篷里的人,他们都说自己被冻醒过。放在帐篷外的靴子上挂着特别厚的一层霜,远处能看到雪山。这些细节,我写在了我的第一篇报道中。
那个时候已经是震后的第五天了,还幸存的人其实很少了。我到现场的时候,心里也已经有一定的预期。八个人的救援队挖两栋楼,一共挖出了13具遗体,沿街摆了一排。我当时还是觉得非常震撼的,因为站在废墟里,你能闻见那种腐烂的味道。挖掘机挖着挖着,如果腐烂的味道越来越浓,那就证明有可能是有尸体出现了。现场的生命探测仪很稀缺,有时候救援队员只能把自己的口罩摘下来,靠自己的鼻子去闻遗体的具体位置在哪里。
我看到遗体的时候,没有觉得很害怕。因为它们大多混着石灰水泥,你看不到什么血色,都是灰扑扑的,好像和被埋在下面的玩偶、家具没有什么区别。那个时候我会觉得,人和自然比起来,实在是太渺小了。只有遇难者的家人在旁边的时候,你才会意识到你面前是一个完完整整存在过的人。
家人们会哭得撕心裂肺,他们还要忍着悲痛,用笔在裹尸袋上写下遇难者的名字,作为一个辨认的标签。这就是遗体最后确认的过程。
人们在路边辨认遗体
我顺着救援点的那条街区走到安置点,走到白色帐篷里去,看看大家的状态。我看到那些失去亲人的人,被包扎的人。我看到大家正在吃饭,看到楼房倒塌,看到家里的窗帘都飘出来。我带了一个相机,拍下来当地的情况。大多数人希望我能把当地的声音传递出去,这样也许会让他们得到更多救援的力量和物资。
跟着救援队,我完成了我的第一篇稿件,通过救援去写现场,通过救援去写地震到底带给了当地居民什么样的伤害。
我的经验是,在境外采访,特别是采访突发事件,首先可以跟紧救援的队伍,先保证自己的安全。然后,从救援队那里,你可以获得很多有效的信息。同时,你也要尽可能多地和别人聊天,即使语言不通,你也不要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,在保证自己安全的情况下,多去其他地方转一转,看一下当地人的状态。
写完第一篇有关于救援的稿件,构思第二篇的时候其实比较困难。主要还是语言不通的问题,即使有翻译,采访也比较难进行。你可以想象一下,你和另外一个人聊天的时候,中间还夹着一个人。事实性的话比较容易理解,但是感受类的想法翻译可能翻不出来。这和你在国内采访一个当地居民,存在着很大的区别。
当时和我的编辑沟通,建议了一个保底的选题,就是去采访地震现场的翻译们,他们看见了什么,听见了什么,心理有没有受到创伤。他们有些是会中文的土耳其人,也有在土耳其定居的中国人。这样比较好采访。
但我觉得,我都已经来到现场了,如果不能了解当地人的生活和心境,我总觉得差点意思。去现场就要有去现场的意义,想做一些后方没办法做到的事情。所以我想,我还是必须去和当地人进行一个深入的接触。
我找了两个家庭。其中一个是土耳其家庭,他们家有一个人和我们的翻译比较熟,一直跟中国救援队说自己的姐姐还没有被挖出来,希望我们能帮帮他。我就去到了他家里,做了一个比较深入的采访。
后来,我们还去了一个叙利亚家庭。其实我当时最想采访的是土耳其震区中的叙利亚难民,他们是如何来到土耳其,在这次地震中他们如何又一次失去了自己的家园。在这次地震中,你会发现叙利亚基本上是处于一个失语的状态。比起土耳其,叙利亚更不安全。因为当地政府的一些原因,很多物资也没办法送到那边。
我了解到那户叙利亚家庭在这场灾难中失去了25个家人。因为土耳其东南部的家族人数都很多,基本上都在100个人以上,我在现场就会觉得很震撼,因为一问他们家里有没有伤亡之类的,他们会告诉你,死了20多个人,30多个人。
采访的叙利亚家庭
那户叙利亚家庭的住处里全都是人,男人睡一间,女人睡一间,鞋都堆在楼梯口,把楼梯都占满了。家里的舅舅脑袋被砸伤了,眼球全是充血的。我就深切地感受到,地震虽然过去了,很多人也转移到了城市里,但是你通过他们的身体,就能看到苦难带给他们的印记。
因为语言的阻碍,采访获取的有效信息是有限的。有一个比较遗憾的点,我们采访的主人公一个要搬家、一个要去参加葬礼,他们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接受采访。我们最终没有完全看到他们是怎么离开的。当时中国救援队也准备撤了,我们必须要在2月19日乘飞机离开。所以我想采访也只能到这里结束了。
到了现场,还是想做一些有现场感的故事,去做一些能和当地人产生连接的报道。对于现场感的书写,我自己也在修炼。我觉得一个比较好的方法是调动自己的五官。你在现场,先是用眼睛去看到,再去闻、去听。如果是现场描写,就可以运用到自己的五官,包括触觉,这样就能够把现场感还原出来。
满目疮痍的城区
在现场我还拍了很多照片。但因为我不是专业的摄影记者,我只能尽量多地去拍。家人们的痛哭也好,救援队身上全是灰地钻到一个特别小的地方也好,只要能呈现出地震中的残酷和温暖,或者是救援人员的无力感,只要画面能传达出一种情绪,你都可以去拍。
我在拍之前没有什么预设,只是看到这个场景里元素比较多,比如有土耳其的国旗,有身上脏兮兮的小孩拿着一个锅,或是救灾的物资上写了很特殊的东西,我都会记录下来。“记录下来”能将真实的信息传达出去,所以只要画面里的人不反对你,你征得他同意,就是可以发布的。
在现场往往会遇到非常多的事情和细节,如何选择呢?我自己的方法是:我会想一下,如果要对朋友去叙述这一天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情,我会说什么。这件事可能就是你最能抓住的,并且对于现场来说最特殊的事。至于怎么描写得更细,我觉得怎么去描写得更细,你看的稿子多、看的书多,当地的资料看得多,就会有帮助。
带好需要的文件,护照、信用卡和驾照等。如果是境外采访,尽量地去办一个临时采访的记者证。你可以提交你单位的介绍信、你个人的身份、照片和护照,大使馆会帮你办。万一你在境外地区路上被人拦下来,拿出记者证可以证明自己的身份。
到境外采访,带个翻译机有备无患,或者在手机里装个谷歌翻译。谷歌地图在国外会比其他地图软件要好用。如果有条件可以带个卫星电话,因为震区断电也不太有网。
Q:如何接近和采访逝者的家属?
A:我觉得首先要真诚,其实没有什么技巧可言。很多记者一开始都会面临这个情况,但这是你的工作,你把自己当成一个记录者的角色,就会克服一部分与别人交流的障碍。
你可能会遇到两种情况,一是被拒绝,即使被拒绝,也不要觉得自己是一个不近人情的人。二是愿意接受采访,那这时候,你首先应该尽到一个倾听者的本能,可以给TA递纸巾,拥抱TA,或者讲一些自己的经历。有一些采访对象会觉得倾诉是一种疗愈,TA不会太有戒备心,也不会觉得你的问题特别冒犯。这就是你合适的采访对象。
Q:面对残酷的灾难场面,如何调整作为记者的心态?
A:一般记者身上并没有特别大的心理创伤,一是因为你有完成工作的压力,你既然已经去到当地,你总希望自己要记录些什么。二是,遗体并不可怕。我当时的心理会和救援队的有一些像,救援队是看多了,他会觉得这就是作业,我们所做的一切,是在进行现场作业,要尽量保持遗体的完整性,让家人不至于看到特别残破的遗体。
去到现场,还是把自己放在一个记录者的位置上,可能心理创伤就不会那么严重。
有时候我也会因为帮助不到别人,感到崩溃,但这个需要自己去慢慢调节。你其实没有过多的时间去回想这些事情,随着时间,那种痛苦就会慢慢消散。如果是第一次去到这种现场,或者共情能力太强的人,我建议去做一些心理干预可能会比较好。
后来两篇成稿,都是以“震区手记”的形式呈现的。其中一个原因是编辑觉得语言不通,无法获取更多的资料。但我作为记者的个人感受、所体验的东西也可以是新闻的来源之一。
*文中图片由受访记者提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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系列统筹 | 刘淑欣
作者 | 安然然 刘欣余 程丹妮 张天爱编辑 | 梁 栋 屠杭莹 吕宜函值班编辑 | 刘柏轩运营总监丨胡世鑫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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